棠儿姓林,名为林棠儿。林家是小门户,小门户里藏不住那样的惊天绝色,也护不住她。她一早便被萧应的父亲萧恪盯上,十五岁就成了萧恪的妾室。
因着非比常人的美貌,萧恪倒是很宠她。但萧恪此人野心极大,在他眼里女人不过是消遣的玩物,权势地位才是他毕生所求。
萧家分掌兵权,地位已是极高。然而他怎么会满足于此,他的胃口早已不满足自己的大司马一职,他看上的是太宸殿的那张龙椅。
男人争权,最擅长的便是美□□之,大祁宫最不缺的恰好是美人。若是一般的美色自然不能打动穆宁帝的心,但棠儿的美实在罕见。穆宁帝偶尔见之惊为天人,此后三不五时借着与萧恪议事的由头往萧府跑。
萧恪不傻,岂能看不出穆宁帝的心思,时日一久便有了不一样的算计。
棠儿在萧府几年,既得宠又生下儿子,原以为这辈子有了依靠。没想到夫主竟然要把她送给别人,她一时间哪能接受。哭过闹过,往常疼爱她的夫主却丝毫不为所动,甚至用儿子的性命威胁她。还给她下药,让她与穆宁帝睡到了一起。
万般无奈之下,她只能入宫。
入宫时,她刚有身孕,这也是萧恪算计的一环。谁知她因着心情抑郁,孩子最后还是流产了。好在穆宁帝喜欢她,对她的宠爱依旧。她成天以泪洗面,为了阻止穆宁帝临幸自己常常不沐浴净身,想以此招来穆宁帝的厌恶。谁知穆宁帝不以为意,反倒越发喜欢宠幸她。
宫中三年,时光荏苒。就在她慢慢试着接受这样的生活时,穆宁帝却突然驾崩。紧接着甘棠宫大火,她昏迷之中被人弄出宫,再醒来时她又回到了萧府。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,她又成了萧恪的妾室。
一个女子经历这些,精神多少会有点失常。在她得知自己怀了穆宁帝的孩子时,她的日子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。她拼命护着自己的孩子,不惜对萧恪以死相逼。不知萧恪是真的在贪恋她的美色,还是有别的打算,她的孩子保住了。谁知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,反过来轮到萧恪用孩子威胁她就范。她终于崩溃了,人也变得疯疯癫癫。
萧应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。他说的都是生母的遭遇,对自己在萧府的事只字不提。纵然他什么也没说,燕青却知道他肯定过得极为不好。若不然他也不会奋起弑父,杀光自己的兄弟们当上家主。
棠儿的秘密被揭开,燕青的好奇心得到最大满足,不过她一点也不兴奋,相反她感到无比的恐惧。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,萧应敢告诉她这件事,怕是已对她起了杀心。
风过心口,那里冰凉一片。
“亚父,朕不想知道。真的…朕一点也不想知道!”她差点哭出声,不知何时脸上已是冰凉一片,原来她眼泪都被吓出来了。
风越大,寒气无处不在。森森然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,如层叠的浪,又似堆积的云,密密实实地将她紧紧包围。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身上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动,仿佛生命在清醒的状态下一点点流逝。
此时在她眼里,黑漆漆的夜与诡异的荒宫,恰似那暗无天日的地狱。她喘息着惊恐着,恨不得逃离。
“为什么哭?”萧应俯身过来,修长的手指似乎想碰触她的脸。“你不是想知道吗?如今知道了,为何不欢喜?”
“亚父,朕好难过。棠儿姐姐那么好的人,为什么要受那么多的苦?怪不得你那么恨萧家的人,如果换成朕,朕也恨死他们了。”
“你同情我们?”萧应的眼中浮起讥意。
燕青拼命摇头,他还用得着她同情,她现在最应该同情的是自己。“亚父你放心,朕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,绝不会泄露半分。”
“我从不信别人能信守诺言,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。”萧应不再称她为陛下,也不再自称为臣。
明明他是大不敬,燕青已完全顾不上这些。她骇得全身麻木,似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。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,她的瞳孔开始呆滞。
怎么办?
萧应要杀她!
明明像是陷入无知觉的状态,泪水却泛滥一般汹涌不息。
“这么爱哭。”萧应的声音似呢喃。“胆子可真小。”
燕青怕他失去最后的耐心,下一步就是要送她归西。她不想死,一万个不想死。她拼命挤出一抹笑,比哭还难看的。“朕不哭了,不哭了。”
“哭一哭也好。”他又说。
燕青闻言,真想放声大哭。他分明是告诉她,以后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,今晚就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晚。她两腿发软,再也顾不上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萧应俯视着她,轻轻蹙眉。
“地上凉。”
“朕累了,想坐一坐。”
都要死了,还管什么形象。
她大口喘息着,脑海中已是一片浆糊。
黑夜中,大祁宫的宫殿模模糊糊,景致影影绰绰。便是远处宫灯的光都是那么的诡异,像极遍布红莲夜火的地狱。
死是不能死的,她不甘心。
她突然一咬牙,紧紧抱住萧应的大腿。“亚父,朕好害怕!”
被她抱住的人僵硬如石,半晌之后才出声,“陛下怕什么?”
“朕也不知道怕什么,你看这大祁宫像不像一座地府?”她的声音带着颤抖,“有时候朕都不知道自己人是还是鬼,到底是身在人间还是身在地狱。朕不想死,朕也不想做鬼。亚父,你告诉朕,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活得像一个人?”
她仰着头,迫使自己看着他的脸。
夜色中,她看到他线条完美的下颌。
“陛下,你说过要与臣共享江山。”他说。
“亚父,莫说是共享。便是将江山让给亚父,朕也愿意。”
萧应看着她,目光如晦。
她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,即使他没有推开她,她却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块冰冷的石头。
石头没有温度,也捂不热。
“陛下说的没错,人间不过是苦海无边的深渊地狱,大祁宫亦是阎罗殿。一入地狱万骨成泥,谁也逃不脱因果轮回。”
燕青听他说得瘆人,越发觉得自己小命不保。
“亚父,朕这就去写让位诏书!”
“不急。”他说。
燕青看着他的死人脸,恨不得伸手去挠。都这样了,他还装什么装,脑子里又不自觉脑补出自己无数种死法。
“亚父,朕有一个愿望。”
“陛下有何事未了?”
听听这话,是在问她临终遗言。
她慢慢松开他,拢了拢从大氅连帽里散落的发。“朕怕死,也怕疼,最怕的就是疼死,唯一所愿便是在睡梦中死去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算是挑明了。
谁知萧应闻言,竟然低低笑起来。长相俊美的男人,不笑则矣,一笑简直如霁光破云,瞬间惊艳暗沉沉的黑夜。
“你以为我要杀你?”他还在笑,寒潭般的眸子似有星光溢出来。
“亚父…你不杀朕?”
“我为何要杀你?”他敛住笑意。
“朕还以为…是朕小人之心,亚父你不要和朕一般见识。”她略略心定,忽觉人生起起落落好刺激。
“陛下要记住说过的话。”他说。
“朕一定牢牢记住,一个字也不会忘。”
不就是让位给他的事,她绝不反悔。
吹了老半天的冷风,她又受了大惊吓,而他居然没事人一般送她回乾坤殿,甚至还在离开之际说了一句话。
他说:“臣明日出京,多则半月,少则六七天,陛下保重。”
因为他这句话,燕青刚回到胸腔里的心又提了起来,怔了好半天。这个时候出京,他又想做什么。
他出宫是平息信州郡闹匪之事,信州郡是离明安城最近的一个郡府,也是进京的必经之地。所说那些匪患极为猖狂,竟然连各地上京的岁贡粮草都敢抢。
燕青想,那些人猖狂定有猖狂的资本,说明背后有大靠山。要不然怎么可能和朝廷对上,谁也不会嫌自己命太长。要么是魏家人捣的鬼,要么是萧应自己弄出来的动静。
他一走,京畿重地正值空虚,也方便某些有心人趁虚而入。
不出她所料,他一走,魏家父子就出现在太宸殿,完全不把之前让他们闭门思过的旨意放在眼里。
魏氏父子看上去都是一脸憔悴,眼中却带着隐蔽的兴奋。两人一进殿就跪在中间,请罪的姿态倒是做得十足。就逄他们姿态足,态度却未必恭敬。尤其是看到燕青抱着一只小黑猫悠悠闲闲的样子,更是又气又恼。他们自觉受到了怠慢,暗恨失去掌控小皇帝的主导权。
那日他们当众丢了大脸,又没有能力和萧应抗衡,不得已才灰溜溜地认了。原以为萧旻天必会当场发难,没想到对方一直按兵不动,给了他们反击的机会。
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,他们必须牢牢把握。
魏太师先是追忆魏家先祖的贡献与功劳,又激昂地细数自己这些年的兢兢业业,然后再痛心疾首地后悔自己教女无方,且已与那等败坏家族名声的孽女断绝父女关系。一层层剥皮现丹心,说到动情处泣不成声老泪纵横,真是闻都落泪见者伤心。如果燕青是一个旁观者,必会为他的演技拍案叫绝。
燕青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,时而一脸惭愧时而一脸气愤,任是谁看了都知道她此时心中已是六神无主。
这时赵太保出列,道:“魏大人,陛下已经下旨让你们父子闭门思过,你们竟然抗旨不遵,该当何罪!”
魏太师不看他,直视燕青,“陛下,我魏家世代忠心,天地可鉴!”
燕青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,说:“朕知你们魏家忠心,朕也没有撤你们的官职。魏大人…朕不过是让你闭门思过,你这分明是为难朕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