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夜寅时,皇城紫微宫的玄天门,突遭乱党袭击,引燃火雷。
所幸乱党人数并不多,很快就被戍守宫城的禁卫控制住了局势,附近驿馆中的乌伦王子也领一队近卫前来增援,很快便将局势控制住。
禁军统领高序带着人,查明了乱党身份,呈报御前,一时朝堂震动,议论纷纷。
当年祈素教归附萧劭,牵连出长公主萧令薇的身世,亦曾惊闻天下。如今大业刚定,祈素教竟生出了异心,不但攻打皇城,就连先前凉州周孝义的暴毙,据传也似乎与他们有关。
很快,客居于皇城凤仪宫的殷六娘,被“请”进了议政殿中。
她昨夜按照与南疆人的约定,寅时时分在玄天门外引燃火雷,其后却不见接应的人前来,当即明白被陆澂暗中使了绊子,但那绊子何时布下,又始终不得其解。
此时被萧劭传召而来,殷六娘神情肃傲,面对御座不跪不拜,缓缓开口道:
“当初是你传信给我,承诺说,只要我杀掉周孝义、嫁祸陆澂,便予我儿子诸侯王爵,再封赏祈素教众。”
萧劭坐在临窗的案几边,面容有些略带病色的苍白,撩袖舀起茶汤,淡然道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就如我之前在密信里跟你说的那样,我是帮你设计陷害陆澂了,但他也一早就联系上了柔然人、替他扛下了罪名。后来柔然人想要来中原议和,也是你自己答应了的。至于昨夜祈素教之事,原本是为了引陆澂出手、坐实他的罪名,没想到他临阵退缩了。”
“是吗?”
窗外寒风低啸,吹得棂帘呜呜作响,殿内的气氛,却暗沉静止的有些令人生怵。
“朕当初让你除掉周孝义、嫁祸陆澂,却并没有让你利用陆澂、勾连南疆和柔然人,谋夺朕的天下。”
萧劭放下银勺,抬起眼来,黑眸冷凝,看不见底。
殷六娘忽而意识到,自己似乎是踏入了一圈提前预设、看不见边际的陷阱之中,怎么答,都只能是错。
“你一早就知道,是吗?”
她盯着萧劭,慢慢反应过来,“一开始,你故意压着我们祈素教请封的奏疏不表态,逼着我跟你合作,帮你杀掉周孝义,然后又把陆澂送过来,表面上是想借我的手杀他,实则是想引我生出反意,再名正言顺地杀掉我?”
她是阿渺的生母,又在萧齐危难之时率领祈素教投诚,萧劭为博声名和民心,自然没办法主动出手。所以,唯一能名正言顺除掉祈素教的办法,只能是引他们先动手!
萧劭举盏饮茶,缓缓道:“若非六姨你心存反意,朕又如何引得了你动手?”
殷六娘的心机、手段、以及在背后操纵周孝义的所为,早在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,就看得清清楚楚。若她所谋的只是朝臣命妇的权势地位,又何苦煞费那般苦心?
对萧劭而言,设下此局,若殷六娘并无反意、嫁祸除掉陆澂,于自己是赢。
若她趁机动手,暴露祈素教祸心,于自己亦是赢。
从头到尾,他都算得一清二楚。
殷六娘脸色难看到极点,“出尔反尔、满腹算计,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!”
“既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,六姨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的儿子送上至尊之位?难道他不是男人?”
“你!”
殷六娘抑住情绪,冷笑道:“现在你目的达成,意欲何为?我是阿渺的亲娘,单鸿是她的亲弟弟,就算你捉到了我儿子,还真能杀了我们母子不成?”
萧劭沉默一瞬,看着她,“朕问你,你可曾告诉过阿渺她真正的身世?”
殷六娘盯着他,低低笑了起来。
“怎么,你想让我告诉她,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?好啊,你把她叫来,我现在就告诉她,她的亲爹跟你有杀父之仇。”
她一生波折、千帆阅尽,对于男女之情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洞悉力,也因此能操纵周孝义多年、为她平息祈素教内的反对势力,再以凉州兵力铺平了通往至尊之座的道路。
只不过,她能洞悉萧劭对阿渺的情愫,却始终拿不准他至今依旧隐忍不发的原因。按理说,都已经明目张胆地对自己这个生母出手了,还有什么是不敢对女儿做的吗?
可萧劭并没有给殷六娘参透谜底的机会,静静看了她一眼,唤来高序:
“带下去。”
帘风掠动,人影交错,诺大的殿庭之中,很快恢复了平静,沉寂的针落可闻。
冬日稀疏的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落了进来,映出斑驳交错的光影。萧劭握着茶盏,视线落在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棂纱上,只觉此刻的心境亦如那纱纹般的起伏难平。
少顷,姚昌远入内来报:“柔然二王子与淮南郡侯,前来觐见。”
侍者躬身引领着乌伦与陆澂入到殿内。
萧劭示意赐座,面上含笑,“此番多谢乌伦王子出手相助,否则紫微宫定然为奸人所扰。”
乌伦拱手,“陛下客气了!举手之劳而已。”看了眼陆澂,“这件事,其实应该早一点告诉陛下,但小王与陆侯商量过之后,觉得若是打草惊蛇、反而无法帮助陛下肃清叛党,还望陛下勿怪!”
萧劭表情淡然和缓,“怎么会?王子与陆侯费心了。”
乌伦咳了声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道:“那个……柔然王室之前与陆氏有过婚约,但如今陆侯归附了大齐,再娶娜仁就有些不合适了。但父汗一向看重承诺,思虑再三,决定改由小王迎娶陆侯的姐姐郑国夫人。还望陛下成全!”
萧劭沉吟住,看了眼陆澂,目光深不见底。
乌伦不知萧劭所思,继续道:“小王一直听说郑国夫人是南朝有名的美人,心里十分倾慕,不知陛下能否允许让小王与夫人见上一面?”
萧劭沉吟一瞬,召来侍官:“姚昌远。”
陆锦霞如今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住进了宫中,但明眼人都知道,她和两个孩子实则都是困在了宫中的人质,行动并不自由。
姚昌远领了御令,行礼退下,过得半晌,将陆锦霞带至了殿中。
乌伦之前瞧着陆澂长相俊美,暗忖其姐必定也是难得的美人,此时免不了心中急切,连忙抬眼细看,见锦霞果真是国色动人,自是心情大好!
然而锦霞上前见完礼,听明白陆澂的意图,却漠然道:“谁说我要嫁去柔然?”
乌伦有些不确定自己听懂了没有,转向陆澂,“她什么意思?”
陆澂盯着锦霞,“阿姐。”
她应当明白,他并非是想要擅自安排姐姐的婚事,而是想借此给予她一个离开齐国的机会。只要离开了齐国,他就能有让她彻底自由的法子!
但锦霞态度坚决,转而朝乌伦行礼:“王子身份贵重、雄姿英武,而锦霞身为寡妇、又是罪臣之女,着实匹配不上。”
乌伦沉下脸来。
柔然民风开放,娶寡妇和罪臣之女的人多了去了,锦霞这么说,显然就是推辞!
殿内的气氛,霎时凝滞下来。
陆澂正欲开口,却听萧劭缓缓说道:“如此也罢,朕本也有意,要将朕的皇妹平城长公主,许配给乌伦王子。”
平城长公主?
乌伦回忆了一下在夜宴上看过几眼的萧令露,虽不及锦霞美艳,但仪态端庄、颇有秀色,倒也很令人心动。
萧劭继续道:“柔然的国书朕已看过,若能两国联姻、结为永好,南疆税粮将来便按国书上的提议与柔然互市。”
“真的?”
相比起娶妻,乌伦更为看重父汗交代的互市任务,“就是说,如果小王娶了长公主,等大齐收复南疆,南疆进贡的税米还是能以一石五十钱的价格跟柔然互市?”
萧劭颌首,“当然。”
乌伦看了眼陆澂,转向萧劭,“那……既是如此,小王也没什么理由拒绝。但得回去跟随行的长老商议一下细节。”
他与陆澂确实颇为投契,所以之前很爽快地应下了与锦霞的婚事,但如今锦霞执意不嫁,而齐国又另许了不错的条件,他着实没有理由拒绝。
乌伦起身朝萧劭行礼,又示意陆澂跟自己退至殿外,解释商议议和细则。
殿内,萧劭判研地打量着锦霞:
“这么好的机会,你当真不考虑?”
他语气轻淡,眼神却是锐利,“还是说……想在朕面前以退为进、装出毫无野心的模样?”
锦霞抬眼回视着萧劭,扬了下嘴角,“一个人有没有野心,装是装不长久的。我是怎样的人,陛下难道从未曾做过判断吗?若非如此,陛下又何必急于用亲妹妹代替我联姻柔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