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之后,陆徵鸣似乎赖在这里不走了。
美名其曰认为这次兽潮有蹊跷,要在这里守着查出破绽,实则日日盯着神医谷,笃定明睐一定会出现。
明睐想走,但他刚来,现在走显得欲盖弥彰,更何况他假死脱身,是为了自由,不是东躲西藏,那和他的初衷背离。
反正陆徵鸣也不会认出他来。
他这次从头发丝伪装到了脚指甲,不仅遮掩了灵气气息,还改变了为人疗伤的习惯,让陆徵鸣半点看不出来奇怪之处,而且别的都可以伪装,肚子却不可以。
他顶着这个货真价实的肚子,陆徵鸣死也猜不到,他一个男人会怀孕。
明睐在这里待久了,名声渐渐传出去,甚至有千里之外的病人前来求医。
他化名为许月,人称他为许娘子。
明睐本想让人叫先生,被人叫娘子真的好奇怪,奈何陆徵鸣就在一旁虎视眈眈,看似没有再注意过他,实则常常隐在暗处,失神地盯着他,若非明睐修为精进,断不可能发现。
半月时间很快过去,明睐的肚子快要撑不住了,他必须回去做好准备,正好伤者都诊治的差不多了,神医谷遭到破坏的地方也在重建,他可以安心离开。
走之前,明睐和师尊一起去给师娘立衣冠冢。
许老头选了十几日的地方,却始终没有定下来,明睐知道。他一直在逃避这件事,仿佛他不立这个冢,夫人就还在眼前一样。
最后,他选在了神医谷内,一个山清水秀,各种草药灵植盛开的地方。
许老头跪坐在地上,亲手挖一个坑,将一根木簪放进盒子里,埋了进去:“她从前最爱在这里挖灵植,春日里撒一把种子,也不管怎么长的,秋冬时节再来,准能收获满满。”
明睐轻声道:“师娘若知道自己能长眠于此,定是高兴的。”
许老头看着满山灵植,扯出一个笑:“这地方好,将来我身故,你就将我和她葬在一块,我下辈子还去找她。”
明睐在冢前摆上花和酒:“师尊若想哭可以哭出来。”
“哭什么,男儿有泪不轻弹,她不喜欢我哭。”许老头倒一杯酒,仰头闷下,将眼睛里的酸涩逼了回去,又倒一杯酒,洒在冢前,“她喜欢喝酒,等我死了,你要记得,年年来给她倒酒。”
“知道,给师父你倒茶,给师娘倒酒,给这山撒上灵植种子,给她遮挡风雨。”明睐说着,已红了眼眶,“师尊你说过,我不会忘记。”
师娘死于兽潮,是为救百姓而死,就算明睐没有见过她,也敬佩这个一生都在行医救人的善良女子。
许老头道:“你身子重,别跟我老头子在这受累了,我再跟你师娘说几句话。”
“好。”明睐起身离开,走出两步路去,却听许老头似是对自己说,似是对师娘说,“从前吵吵闹闹,如今才知,心上人在眼前,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明睐身形微顿。
师尊似乎一直想让他和陆徵鸣好好谈谈,觉得还有转机。
但他不想了。
—
回去的时候,明睐遇到了陆徵鸣。
一个帝君,整日无所事事般待在神医谷,还总暗戳戳盯着“良家少妇”,明睐都想冲他翻白眼。
明睐忍住了,转身打算绕道离开。
陆徵鸣却又从前面冒了出来。
他语气不悦道:“许娘子的夫君为何一直没有出现,你大着个肚子,他一直不来,不太好吧?”
似乎真的在为一个在外奔波劳累的妇人打抱不平。
可谁不知道,帝君冷酷无情,根本不是个会关心这些琐事的人,更何况还是个陌生女人。
明睐忍着,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,用柔柔的女子嗓音道:“我夫君已亡故,死在兽潮里了,所以我才不顾孕期也要来行医救人,好为亡夫积福。”
一个死人,积什么福。
不知为何,听到夫君身故这几个字,陆徵鸣不太舒服。
明睐着急走,接着行了一礼道: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,还要收拾东西,帝君慢行。”
做足了礼数,与明睐从前的性格大相径庭,他就不信陆徵鸣真能发现哪里相似了。
陆徵鸣道:“若是无处可去,不如去帝宫待产。”
明睐:“……”
这话很没道理,他与陆徵鸣无亲无故,怎能去帝宫待产?明睐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,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。
但是不可能,从上次陆徵鸣发现他逃跑,又立即抓回去的样子看,他若是发现他是谁,不可能这么忍着。
那就只有一个可能——这混蛋玩意儿在骚扰“良家妇女”。
虽说帝君看着人模狗样,高冷无情,实际内心在想什么,谁又知道呢?当初他见到他第一次就能勾引他做那种事,现在骚扰一个和他“像又不像”的妇人,也不是不可能。
禽兽不如。
明睐深吸一口气,忍了,硬揉了下眼眶,让自己眼角湿润,道:“我要去亡夫的家乡,抚育我们的孩子。”
说完,他怕自己气急暴露,低下头,假装说起亡夫伤心,然后扶着肚子快步离开:“就不劳烦帝君了。”
说是快步,其实走的很慢,妇人怀胎都是如此,怀胎九月,没有一个月是不辛苦的,尤其到了大着肚子的时候,肚子里像揣着个球,做什么都不方便。
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陆徵鸣紧皱的眉一点点舒展开,又慢慢皱起。
旁人见他都吓破了胆,更不要说拒绝,可“她”虽有紧张,却无恐惧。
是真的有胆识,还是藏着什么秘密呢?
陆徵鸣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。
“主人,这条黑龙真的有病,不如我晚上去暗鲨他。”藏在明睐衣兜里的月芽冒出个头,气的冒烟。
自从上次明睐消失一次之后,月芽就铁了心贴身保护明睐,去哪都不离开,可偏偏这里有个阴魂不散的陆徵鸣,他怕被发现,只能躲着。
明睐也想暗鲨他,但恐怕杀不掉,他道:“不要打草惊蛇,再忍忍,我们这就要回去了。”
他本来也可以在神医谷生产,这里各项条件都很好,还有师叔师伯们可以为他保驾护航——当然,更多的是师叔师伯们求知若渴,想研究一下男子生产步骤。
可陆徵鸣一直不离开,孩子出生若是龙崽,必定会暴露气息,避息丸肯定压不住,他不能赌。
他得去魔宫,那里远在千万里之外,届时布好结界,可保万无一失。
明睐一行人很快准备离开,师叔师伯们都很舍不得他,若非此行地点是魔域,他们定也要跟着了。
临走之时明睐才见到神医谷的代行谷主,是个沉稳的女修,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谴责,似乎在说,你们师徒二人把烂摊子一撩,又是我来收拾,到底谁才是谷主?!
许老头难得感到一点不好意思,道:“等小崽子出生,这边没事了,我们会过来常住。”
也就是接手神医谷事宜,现在帝君还在神医谷,他们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。
明睐几人离开,陆徵鸣分出一缕神魂跟着,他心中有强烈的感觉,这就是阿睐。
明睐修为增长,警惕性也大大增强,尤其是他对陆徵鸣的神魂还极为熟悉——陆徵鸣竟然还敢跟着他!
脏话。
明睐只好转道,打算先随便找个地方先住两日,再甩掉陆徵鸣的追踪。
他们在一个小镇上落脚。
如今时节已进暮秋,天气已经凉了下来,秋风萧瑟,明睐裹得厚实了些,身体就越发笨重。
他最近手脚有些浮肿,还时常心悸、恶心,全靠一口气撑着,到了休息的地方,他立马靠在多加了几层垫子的柔软床上,把腿别在后面捏了捏小腿和脚,特别费劲。
月芽要给他捏,他把对方赶出去了。
他身上不能被人碰,碰哪哪痒,浑身痒痒肉,受不了。
况且,只是怀孕而已,又不是残了,明睐撑着身体,来回给自己捏胳膊捏腿,然后摸出一块圆润光滑的玉佩,贴在肚皮上。
崽崽需要安抚,否则又要闹。
明睐的肚子虽然大,但很奇怪,并不像寻常双生胎一样那么大,相比起来还算小的,他怀疑自己怀了俩蛋。
他是有点发愁的,如果崽崽是蛋可咋办,他又不会孵,草可怎么会孵蛋呢?
陆徵鸣的神魂飘在外面,见他艰难地进屋后,礼貌地没有进去,心底却升起一股烦躁。
他没道理地想,他夫君真是个负心汉,这种时候竟然死了。
若是阿睐怀孕,他定然不会这样放他一个人承受,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他,他那么娇气,肯定受不得这样的苦。
他似乎完全忽略了明睐是个男人的事实。
只是想到这里,陆徵鸣又茫然起来,若这些孕期反应都是演的,那演的也太逼真了,可若不是演的,那阿睐,又在哪里呢?
一时间,昔日高高在上,掌握无数人生杀夺于大权的帝君,竟有些慌了。
从成亲时明睐跳海,陆徵鸣就一直绷着一根弦,他固执地认为明睐没有死,那个尸体肯定是假的,他强撑着四处寻找,夜里都是靠着幻想明睐总有一日会回来撑过来的。
他不去想其余的事情,比如明睐为什么要这样做,比如明睐到底爱不爱他,比如他的愤怒,比如他的无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