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来新朝建国之后,为了确定自身正统的身份，除了追根溯源认个厉害的祖宗之外，更重要的还是制定礼仪、官制和各项规矩——虽然大都是把前朝用的拿过来，删改增减一番,也就成了新的。
除此之外,自然也少不得要修一修前朝的史书,总结一下经验教训，以警示后人。
虽然明月霜建立的华夏国,与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不相同,礼仪制度更是早就在制定，但也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。
更重要的是,总有一些工作，是建国之后才能名正言顺去做的。
比如前朝末帝温镕的盖棺定论。
虽然温镕已经死了很久,秦霸、温靖（现在已经改回去继续叫田靖了）和赵元睿在建国的时候，也都分别追谥过他,但从华夏国的立场而言，这些都只能算是“伪朝”,而且还已经被自己灭掉了,他们定的谥号自然也要被推翻。
当然了，这些工作都有下面的人去忙,明月霜要做的,不过是点头通过一些提案，之后有了进展,自然会有报告送上来。
她要是关心,就可以多过问几句，若是觉得不重要，那就继续按照流程走。
此刻,摆在明月霜案上的，就是众人为温镕拟定的几个谥号，需要她从中圈出一个来。
明月霜对这件事，倒也称不上是不重视，但她觉得自己在这种“以一字喻褒贬”的文字游戏上，实在没有天分，就说过几次，让她们自己决定就好，但都被上官婉儿拒绝了。
她是这样说的，“这是我们这个新建的华夏国对大黎末代皇帝的评价，只有你有这个资格。”
虽然明月霜觉得，她们定了几个字，再让自己从中选出一个，不过是走个程序的问题，但上官婉儿认为程序就是最重要的，她也实在无法反驳。
行吧，就当是重在参与了。
明月霜对着纸张沉思良久，把几个字琢磨了一遍，最终圈出了一个“敬”字。
《谥法》有云：“夙夜警戒曰敬。”
在明月霜看来，温镕只是个没有时运的倒霉鬼。作为皇帝来说，他不能说是无可挑剔，但至少在及格线上，而且直到死也一直没有放弃努力，哪怕那些努力都是徒劳的。
如此，的确称得上是“夙兴夜寐、朝乾夕惕”，用这个谥号也算恰如其分。
太敬业了。
比起表示平庸的“平”和主兵戈的“庄”，明月霜作为半个同行，认为这个字更适合他。
至于温镕本人是怎么想的，谁知道呢？
……
既然官方认定大黎末帝是温镕，那么被秦霸扶持上位、总共也没在位几个月的小皇帝温阳，处境就有些尴尬了。
虽然末帝不是什么好称号，但毕竟也是个身份，而且是帝王之尊。况且这整件事，温阳根本没有半分自主权，完全是被秦霸挟持着，成了伪朝伪帝。
为此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，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依为命，连自己也很快身死，若就此一笔勾销，他的人生又算什么？
尽管华夏国已经取消了帝制，但对他，大部分人还是报以同情之心。
所以对他的安排，反而比温镕更麻烦。
最后是征求了家属的意见，最终选择了让他继承父祖的王位，回归大黎宗室的身份，葬回温氏祖坟。
因为这事，明月霜也见了温寒一次。
七年过去，当年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，已经长成了一个青葱少年。
当年被带到红巾军之后，他就跟秦霸的皇后江大娘一起生活，就像在秦霸的皇宫里一样。不同的是，那时候她们往来时要避着人，现在却可以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，那时候江大娘只能从本就被克扣的口粮中省下一点来给温寒，现在却能靠自己做工，养活两人。
她失去了所有的孩子，将他当成慰藉；他也失去了所有的家人，将她当成依靠。
她并不真的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，他也不能真正将他看作是母亲。但她们又是全世界最亲密、彼此最在意的人。
七年来，她们就维持着这种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古怪的关系，努力生活。
红巾军的日子并不难过。一开始，江大娘要了一块田地，自己耕种。这些她是做熟了的，家里地里都操持得井井有条，甚至还有空跟着温寒学认字。这样的日子，倒比做皇后的时候更自在，更快活。
她的身体本来已经有油尽灯枯之相，谁知到了红巾军这里，日日操劳，反而一天比一天更精神，看起来甚至年轻了一些。
再后来，因为一次意外，她帮着村里的一个孕妇接生了孩子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，成了远近闻名的稳婆和药婆。再后来，她又去谈医生开办的医科学校进修了一回，就正式成为了一名有官方编制的村医。
这样的身份，在村中自然是备受敬重的，几乎可以与村学的老师平起平坐。
所以温寒在村学的孩子们中间门，也是很有地位的。何况他又那么聪明、早熟，懂得很多，什么事都难不住他，叫人如何不佩服？
哪怕他始终表现得很冷淡，但因为足够厉害，这些反而都成为了他人格魅力的一部分。
浸润在这样的环境之中，哪怕是一块冰，也终究有暖化的一日，何况温寒只是一个孤独的、背负着沉重包袱、无所归依的孩子。
七年过去，他的性格虽然还是冷淡沉默，但也交了五好友，跟周围的同学相处融洽，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高等学校。
七岁之前发生的那些事，似乎都已经从他的生命之中远去了，只是很偶尔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，让他在午夜梦回时，耿耿于怀，始终无法彻底放下。
直到今天。
他站在明月霜面前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哥哥恢复他原本的身份，并且向明月霜提出了一个请求，“我想前往燕城，将兄长的尸骨接回，葬入祖陵之中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明月霜点头，爽快地答应了。
温寒当即带着人出发，半个月后，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燕城的墓地。
秦霸扶持温阳上位，不过是为了给大黎留一条血脉，以便将来禅位，让他的皇位来得更名正言顺。这样的关系，他对温阳自然不会有多少敬重和在意，所以这墓地虽说是帝王陵寝，却寒酸至极，委委屈屈地坐落在一处小山坳中，看起来与普通的坟茔并无不同。
但却并不破败，坟头的杂草被清理干净，墓碑也擦拭如新。
江大娘这些年虽然没空带温寒回来祭扫，却一直有托人过来照看——也不只是为了温寒，她自己的个孩子，坟冢也在燕城。
这让温寒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。
他将带来的各种祭祀之物摆好，在坟前跪了下来，摩挲着墓碑上刻下的名讳，半晌才轻声道，“阿兄，我来带你回家了。”
……
一夜好眠，颜繁睁开眼睛时，只觉得旅途的疲惫都一扫而空。
她从床上跳下来，伸了个懒腰，回身整理好床铺，这才换了衣服，出门去洗漱。刚收拾好自己，生活助理小王就从外面开门进来了。
颜繁住的这处院子，是按照她的职级分配下来的。但因为她最近这两年的工作，早已不再是坐办公室，而是天南海北到处跑，每次出去都是五个月，回来也待不了多久，所以没有请人来做饭，而是直接从街上买。
反正如今的洛京城，街面上的吃食种类越来越多、味道也越来越丰富，并不比专门请人来做的差。
天气暖和了，生活助理就从屋子里将餐桌搬出来，摆在了院子里。颜繁踱步过去，就见今早吃的是鲜肉小笼包，油条配粥，另外每人还有一个煎蛋，一杯豆浆，两碟小咸菜，摆出来也是满满一桌子。
放在以前，颜繁一样吃上一口估计就饱了。但这几年，她的身体越来越康健，因为运动量不小，胃口也越来越大，这些全都能吃下。
“好香。”颜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，尝了一个小笼包，惬意地说，“出去那么久，这味道还是一点没变啊……”
生活助理笑道，“是谁在外面的时候，心心念念就是这个味道？若是变了，你才要哭呢。”
“那倒是。”颜繁深以为然。
家里不开火，这些家门口经常吃的食物，对她来说就是家的味道了，若是变了，总不是那个意思。
两人吃完饭，麻利地收拾了餐具，就带上工作用的东西出门了。
结果门一开，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人。
生活助理头都大了，连忙回头去看颜繁，小声解释，“我之前出门和回来都没见到他。”顿了顿，又说，“我回头就去问问，是不是队里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踪。”
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，但总有人不吸取教训，觉得自己是在为颜繁好。
颜繁看起来倒是很冷静，面色丝毫未变，看着站在门口的人，“你来做什么？”
“我是你爹！”明知道自己是来低头讨好的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一看到她这张脸，想到颜繁曾经将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告上公堂，颜宗翰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，“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？在外面待得久了，连家教也都忘了吗！”
“你就是来说这些的？”颜繁没有理会他的质问，语气平淡地说，“如果没事，麻烦让一让，我要迟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