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胜道:“夫人莫惊,且在此等候片刻,王爷这就到。”
信国夫人皱眉,“王爷?你们——”
她看见了绕行过来的少年。
宫里只有一位幼年封王的皇子。
信国夫人收敛惊色,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,“妾身见过燕王殿下。”
“夫人不必多礼。”赵巽道。
信国夫人这才抬头。
赵巽开门见山:“本王听说,今日公主们月考。”
信国夫人颔首,“是。”
赵巽道:“公主年少贪玩,有几位皇妹更是生性懒怠,不愿用功苦读,需要多加勉励。此次月考的文章,还望夫人秉公批阅,不要因为顾忌公主的颜面,就从宽评断。”
信国夫人很是迷茫。
这话,说的很对,每个字都正确。
偏偏每个字都是从燕王嘴里说出来的,这不仅可笑,而且可怕。
燕王总是不来上课,年年大考不见人,逃学倒是第一名。
早年,他难得来一次两次,表现恶劣,气得当时的讲师捶胸顿足,嚎啕大哭。
这事传了出去,引为笑谈。
玉太师一向护短,对此甚是不满。
他认为那鲍学士小题大做,故意为难他的宝贝外孙,于是深夜把人押到太师府,劈头盖脸一通臭骂。鲍学士自觉受辱,回府以后,悬梁上吊,还是他妻儿苦苦哀求,才给劝了回来。
鲍学士不久便辞了官,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。
燕王之逆反,玉家之专横,可见一斑。
所以,燕王对她说这话,到底什么意思?
赵巽问道:“夫人意下如何?”
信国夫人只能回答:“殿下所言,正是妾身心中所想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赵巽点头,“夫人慢走。”
他转身离去。
信国夫人站在原地,望着少年的背影。
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。
难道……燕王今日传达的话,是玉贵妃,亦或是圣上的意思?
她大吃一惊,深感责任重大。
赵巽一到西偏殿,明容就说:“七哥,你来了,太好了。四崽——”
“你的眼睛怎么回事?”赵巽捏着她的下巴,盯着她瞧了会儿,语气有些冷,“你被人打了?”
方才在文华殿,远远地看见她,竟然没有立刻察觉。
明容拍开他的手,“不要乱讲。黑眼圈嘛,大惊小怪。”
赵巽问:“怎么弄的?”
“昨天夜里失眠。”明容道,“可能太紧张,反正就是睡不着。我干脆爬起来,对照课堂的笔记,写完两篇小作文,反复背诵。累是累了点,不过值得,今天派上大用场。”
“小作文?”
“就是文章品鉴。”
“……”
明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,抱起四崽,往他怀里塞,“七哥,你帮我把四崽送去明光殿,好不好?公主想这孩子。我好困啊,脑子晕晕的,皇宫太大,我怕走到一半倒在路边睡觉,影响皇城市容……”
赵巽不知作何感想。
哪儿有人把狗称作孩子?那长乐算什么,狗崽它娘?
皇城市容又是什么鬼东西?
还有,她这么用功,就图信国夫人的几句夸赞?
她的小脑袋瓜子成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“行,帮你送。”赵巽妥协,揉揉她的头发,催促,“回去睡觉。”
他转身,破窗而出。
冬书在旁看见,来不及阻拦,急得直跺脚,“殿下——唉呀,您不能去啊!”
少年早已不见踪影。
长乐抱着四崽回到房里,刚喝完一口热茶,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
禧妃叫道:“长乐,长乐!”
她充耳不闻。
禧妃一进到房里,四崽突然跳到地上,冲着她吼叫:“汪汪,汪汪汪!”
“呀——!”禧妃被它吓一跳,幸亏身后有宫女搀扶,才没跌倒在地。她指着狗儿怒斥,“你这不长眼的小畜生,骂谁呢!”
“您和畜生计较什么。”长乐淡淡道。
禧妃想进门,可四崽摆出一狗当关,万夫莫敌的架势,左蹦右跳的,挡住门口不让进。
“汪!汪汪!汪汪!”
禧妃火冒三丈,向女儿抱怨:“长乐,管好你的狗!”
长乐下去贵妃榻,趿拉着鞋子,弯腰捞起四崽,递给小雯。
小雯对着禧妃行过一礼,带着狗儿出去。
禧妃长出一口气,拍拍心口,在另一边坐下,问道:“金璃说,刚刚燕王来找你,他来做什么?”
长乐:“还狗。”
“还——”禧妃不满,“你的狗为何在他那里?娘跟你说过,不要和你七哥有过多的来往。你舅舅在叶家三爷手底下做事,咱们要立场坚定,站队分明!”
长乐冷眼相对,“叶家和玉家争斗,太子和燕王却兄弟情深,他们自家孩子立场不清不楚的,轮得到你站队分明?”
禧妃语塞。
她重重哼了声,道:“贵妃当年怎么对待咱们娘俩的,你难道忘记了?”
“不会忘。”
“那你还把狗给燕王!”
“没给。”长乐说,“明容暂时养着四崽,我想见四崽,七哥替明容送它过来。”
禧妃一听,颇为惊讶,“那个小丫头好大的面子,请的动燕王做事。”
长乐道:“他们应该关系不错。”
禧妃蹙眉,“什么叫应该?”
长乐回忆,“刚才我一出去,四崽在七哥怀里挣扎乱叫。七哥笑说,这只小畜生惯会狗仗人势,平时比刚出生的小猫还乖觉,主人来了,它却装模作样。”
禧妃冷哼:“他不是摆明了嘲讽你么?狗仗人势?呵,仗的不就是你的势?”
“七哥心直口快,没这意思。”长乐说,“他既然知道四崽平时表现如何,那一定经常见它。最近,四崽一直在明容身边——”
“他和明容厮混!”禧妃大惊,霍地起身,在屋里来回踱步,一连声的埋怨,“那个小丫头怎么回事?长乐,你怎么不看紧她呀!咱们指望她讨好太子,她却勾结燕王。这、这……上回她不是去东宫了吗?”
“去了。”
“结果呢?!”
“太子哥哥病了几天。”
“这我知道。”
“明容跟他大吵一架,太子呕血,这才病倒。”
“……”
禧妃只觉得头昏目眩,失声道:“金璃!金璃!”
金璃搀扶她坐下。
禧妃抬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,“快,把明容给我叫过来!”
金璃领命,疾步离开。
长乐漠然道:“你叫她来也没用。我原以为明容在装傻,这些时日相处下来,却发现,她是真的傻。”
禧妃一只手扶住额头,太阳穴突突地跳,脸色惨白,“你说……你舅舅还活着吗?”
“他要真死了,咱们的日子反倒轻松。”
“混账!”禧妃怒道,“他是你舅舅,他待你也不薄!”
“我知道,可我有时总宁愿他死了。”
禧妃待要出言教训,一抬眸,映入眼帘的是女儿倔强的小脸。于是,话到嘴边,终成一声叹息。
明容睡下不久,便被人叫了起来,随着金璃来到明光殿。
她没睡醒,眼皮在打架,昏昏沉沉的,头重脚轻,不知身在何处。
别人对她说话,像隔了云山雾海,音容模糊。
禧妃瞪着她,说道:“皇后娘娘统领六宫,琐事缠身,有些事情,怕是没空与你说清楚,本宫今日就代为教导——你作甚这样看着我!”
女孩怔怔地看着她,目光朦胧。
……傻乎乎的臭丫头。
金璃说,这丫头十二岁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她看起来那么幼稚。
个子不高,小脸圆圆,杏眼含笑。
此刻,那双带笑的眼睛雾蒙蒙的,显得迟钝。
明容疲倦的说:“娘娘,我听着呢。”
答非所问。
禧妃又瞪她,心想忍一忍吧,谁叫太子偏偏喜欢这个笨丫头。
“皇后在宫中不容易。”她耐心的提点,“这三年,她一路怎么过来的,我看得一清二楚。皇后之所以举步维艰,还不是因为没个依靠?你的父亲,南康侯,他自是一位品行高洁的温良之人,可他对皇后的助益,实在有限。”
她顿了顿,体贴的问:“你听的懂吗?”
明容梦呓似的说:“娘娘,我没有偷偷睡觉。”
长乐在旁听见,嘴角扬起。
禧妃气得砰砰砰拍了三下桌面。
明容惊醒,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角,没流口水。
“不准打瞌睡!”禧妃恨恨的道,“给我精神点儿,我说的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!”
“哦。”
禧妃深吸一口气,不耐烦再拐弯抹角,直接道:“皇后比谁都需要太子站在她这一边。太子既然对你有意,你就该挺身而出,义不容辞地负担起拉拢太子的责任。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,也是你为人子女应尽的义务!”
明容的脑袋里像有一片沉重的云,禧妃拍桌子,云散开一些,如今又聚拢,压了下来,压得她睁不开眼。
她昏昏欲睡,茫茫然的,“太子对我没意思啊。”
“你这丫头怎么不开窍!”禧妃急道,“你不知太子的为人,他若对你无心,你这辈子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——不说别的,就说宫里的这些小丫头,哪个能有你的待遇?太子的偏心如此明显,人尽皆知,就你不知,你什么眼神啊!”
“我的视力50,眼神特别好。”
“……”
禧妃又拍桌子。
明容再一次惊醒。
禧妃咬牙,“金璃,你站过来,撑开那丫头的眼皮,不准她睡觉!还有你——”她指着明容,“不准噘嘴!”
明容两只手捂住嘴。
“你把太子气吐血,还好太子对你正火热,不与你计较。否则,你害了皇后,害了你爹娘,也害了你自己!”禧妃斥责,“你以为投靠燕王能得什么好处?你再和燕王亲近一些,玉贵妃一旦知晓,第一个不放过你!”
“我没想投靠燕王。”
“这就对了——”
“我只想过投靠赵检。”
“……”
禧妃瞠目结舌,半天没反应。
长乐又笑。
良久,禧妃总算回神,抬手狠掐明容的脸,“笨蛋!笨蛋!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笨丫头!投靠赵检?投靠一个庶民?一个有今日没明日的庶人?你怎么不干脆去投胎呢!你自己活腻了寻死,可别连累本宫的长乐!”
明容吃痛,委屈地扁嘴。
禧妃厉声道:“不准哭!”
“我没有哭。”明容吸了吸鼻子,低声说,“娘娘,你不要掐我。”
“那你放聪明点!”禧妃用力一戳她的额头,“本宫真想撬开你的脑壳,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浆糊!跟你说话,真是比对牛弹琴都累。我认真劝导你,你好像听不懂。你说的,有的我听不懂,有的我听懂了恨不得听不懂。”
她一会儿捏捏明容的脸,一会儿又摇晃她,心急如焚,“你的脑袋瓜有没有被门夹过?你该不会真是个傻的吧?”
明容往后缩。
禧妃长叹一声,独自生闷气。
四周安静。
明容起初还精神,过了好长时间,没人说话,她又开始困倦。
“……怎么办啊。”禧妃瞥她一眼,顿觉生无可恋,又对女儿愤愤道,“你选的好伴读!”
“是挺好的。”长乐说。
禧妃不住地叹气。
她转过头,见金璃尽责地撑开明容无神的双眼,那小丫头的脑袋却一点一点的,竟然睁着眼睛也能睡着。
她快抓狂了。
“明容!”禧妃大声道。
女孩揉揉干涩的眼睛。
禧妃冷着脸,“本宫说了叫你不准哭。”
“我没有哭啊。”
“那你眼睛里的水是什么?”
“想打哈欠,一直忍一直忍,忍出的眼泪。”
“……”
禧妃无语。
长乐说的对,明容是真傻,装都装不出来的傻。
她跟傻瓜置什么气呢?
“明天一早,你陪我去东宫。”禧妃打定主意,“当着太子的面,你看我眼色行事,我说什么,你跟着点头应和,没我允许,不准擅自开口。”
掌灯时分。
赵巽推门进来,唤了声:“四哥。”
没有回应。
他挑眉。
窗下的榻上放了一张矮几,赵秀和赵枕河分别坐在两头,正在斗牌。
赵巽加重语气:“四哥!”
“稀客。”赵秀不冷不热的回了句。
赵巽无语。
今天老是听见别人称他为稀客,早上老三说,这会儿四哥说。
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有什么稀罕?
赵巽:“我不天天来吗?”
赵枕河:“这两天,王爷一到白天就找不着人,晚上才见你。”
赵巽:“我在京郊的宅子。”
赵秀肩膀上披着厚重的氅衣,低低咳嗽几声,丢出一张牌,“只去了玉家私宅?”
“……你们以前也不管我去哪儿,今天问东问西的。”
赵秀又丢出一张牌。
他手里只剩下两张牌,其中一张画着一只人脸包子——面无表情,高高扬起脑袋,用鼻孔看人。
明容眼里的他,就是这般自负。
他也确实瞧不上世间多数人。
可明容自己就很了不起么?
她正视所有人,只瞧不起他,只对他心存偏见。
他们半斤八两。
赵巽问:“四哥,你今日可觉得好些了?”
赵秀不答。
赵枕河替他回道:“何竺去过一趟将军府,拿来了灵药。”
“哦,那不会有什么大碍。”赵巽点头。
赵秀目光淡扫,“你希望我有什么大碍?”
赵巽微怔,皱眉道:“四哥,你说话夹枪带棒,我哪里惹到你?”
“你今早去文华殿。”
“一时兴起。”
“我叫你去听课,你不去。明容一说,你跑得倒快。”
“我不是因为她叫我去我才——”赵巽突然止住,不悦,“你套我话?”
赵秀冷笑:“你的那点心思还用的着下套?闭上眼都能猜出来!”
他丢出一张小王,紧接着跟一张包子三。
赵枕河鼓掌,“殿下牌技精湛,微臣自愧不如。”
赵巽抱起双手,剑眉紧拧,神情烦躁,“对,我是去找明容,你说过不讨厌她。”
赵秀冷冷道:“那你做贼心虚,掩饰什么?”
“你先阴阳怪气!”赵巽道,“每次一提起明容,你就阴阳怪气。你生病,我不想你多心,才不说。”
“我真得谢谢你。”
赵巽火大,“看吧,你又来!”
赵枕河打圆场,“有话好说,亲兄弟,别为一点小事伤和气。”
僵持半天,赵秀生硬的问:“明容在你面前,都说我什么?”
赵巽生硬的答:“很少提起你——”他停顿一下,“她有问我,为何听你的话。”
他们谁也不看谁。
许久。
赵秀收拢桌上的牌,慢慢道:“那你怎么回答?”
赵巽默然片刻,语气冰冷:“……替你说了几句好话。”
赵秀斜睨他,“她听进去了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赵巽回忆,声音仍紧绷着,硬邦邦的:“她只说,想给家里的狗写封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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