企鹅中文

阅读记录  |   用户书架
上一页
目录 | 设置
下一章

写在不谢的花瓣上(2 / 2)

加入书签 | 推荐本书 | 问题反馈 |

我把你拥在怀中。你像风中的花朵般抖动着。我吻着你。你的热泪滴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。

啊,亲爱的!倘若天上只剩下两颗星星,那就是你和我,我们要固执地互相吸引;倘若地上只剩下两棵树,那也是你和我,我们的根须和枝条都要顽强地互相纠结……

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,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。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,从囚禁我的那间小屋的窗栅望出去,可看见面目狰狞的雨云,正在张牙舞爪地攒聚、翻腾。一场暴雨将不可避免地来临。

囚禁我的原因非常单纯。在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那条通道的墙上,刷着一条白漆的标语。那是一条很值钱的标语,因为每一个字至少得耗去半桶白漆。他们为什么要用白漆刷那条标语?我怎么也弄不明白。至今也还是茫然。也许,那仅仅是因我们那个小小的研究所的仓库里,恰巧有十多桶白油漆,而在那个岁月里,白油漆除了派作这类用场,也实在别无他用。那白油漆书写的标语,字体是很遒劲的。那是我曾经最尊敬的程师的书法。当然,他是被迫去书写那条标语的,两年前他曾给我来信,深致愧意,并告知我那条标语已被彻底铲去,那堵墙重新刷过,不再有一点痕迹。然而那条标语实际是漆在我的心上的,除非我这躯体陨灭,它将永存,并且永远显示着程师杰出的书法:“叶匪荷夫猖狂反对同志罪该万死!”

这两年里来访问我的人,几乎都要提出这个问题:“当年你是怎样反对的?”我的回答总是令他们扫兴:“当年我并没有反对过。”是的是的,我绝不是什么反对“”的先行者。十二年前把我揪出来,说我猖狂反对了,不过是因为查出来我在一九六〇年发表在报纸副刊的一首寓言诗中,有一句“青青的江水,颠倒着岸边的景物”。我向“专案组”一再解释,当时我甚至不知道是谁,我怎么可能写诗“谩骂”她呢?然而,他们有一个极为强硬的逻辑:“你为什么不写成‘清清’而写成‘青青’?!”是的,我至今自己也还纳闷,当时为什么不将“青青”写成“清清”?……他们有了这样一首“反动诗”作为我罪状的“主干”,自然不难凑齐其他的材料,使我的“反”行为成了一棵阴森森的大树,连我说过“歌剧《白毛女》是不朽的作品”这样一句话,也被解释为“猖狂攻击同志培植的舞剧《白毛女》”……啊,不必赘述这些,这些都还不是令我绝望的因素。我在那个阴湿的傍晚之所以想结束自己的生命,并不是因为冤屈难伸,甚至并不是因为被剃掉了眉毛,遭遇到非人的折磨,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我最最需要的东西,那就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爱——父母对儿子的爱,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之爱,朋友之间的爱,当然,还有最最浓烈而醇郁的情爱……

当我被囚禁在那间小屋中时,我的父母——一对老实而胆小的老知识分子——已经被用闷罐车运去了湖北干校。我的哥哥和姐姐——都是些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——也统统被下放到农村,接受改造去了。我昔日的朋友,特别是本单位的,也都同我划清了界限;当然,事后他们又都来找我,告知我他们当时所承受的压力,希望我一定谅解。我也诚心诚意地一一谅解了他们。然而当时的我,除了接受提审、批斗、侮辱、折磨,实在是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爱怜。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上,我有什么必要继续生存呢?

亲爱的,有一点我得向你坦白——当我被揪出来之后,我思念得最多的,是我的父母,我的哥哥姐姐……关于你,我只是偶尔在心中痛楚地闪出几个镜头,然后便强制自己关闭了记忆的闸门。因为,我觉得在那样一种情况下,我同你之间的感情纽带,是最容易自动消亡的。父母兄妹,不管他们将怎样对待我,我们之间也改变不了血缘关系。而你,当时还不为单位里的其他人所知,甚至还不为我的父母兄妹所知。我们是在六六年春天那个玫瑰色的星期日里邂逅的,我们在大疯狂般的世态中,从台风的风眼里寻找宁静的间隙,进行着我们的初恋……忽而我没有赴约,你当然很快便会打听出我被揪出的消息,你对我不必承担任何义务,我对你也不该怀有任何企求,我们犹如旋风中的落叶,虽然一时碰撞在一起,但终究会各飞东西。所以,当我在那间小小的囚室中哀叹没有爱来慰藉时,对你是既无盼求也无怨愤的。

那个傍晚我决心死去。当时我们那个单位已经有一支不小的劳改队,劳改队的成员都是经过轮番批斗以后戴上帽子的定案“牛鬼”。至于我,还得经历半个月以上的每日三场的游斗(除了本单位斗,还要借到外单位斗,以巩固人们对“同志”的尊崇),才有希望从单人囚室中转到劳改队中去——那竟一度成了我的最高理想。但是后来“专案组”时时喝告我,依我的“恶攻”罪行,我是属于“扭送到公安部门,可以法办的”。这样,我竟连到劳改队中去的希望也破灭了。我决心反抗。我本来并不曾反对。但是我不明白,即便我写了一句诗,谈了几句话,反对了,为什么我就得受地狱般的煎熬?她是一个人,我也是一个人,为什么她就如此至高无上,而我就虫豸般低贱?而且我已成了俘虏,要杀就快杀,为何对我百般辱弄?与其反复鸣冤:“我没反对过!”不如高呼一声:“我就要反对!该死!”然后立即自杀,倒也痛快。主意已定,我就寻觅自杀的方法。他们防范虽严,但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。在我那天中午去厕所的时候,我瞥见路过的垃圾箱旁,混杂在溢出的垃圾之中,有一片半锈的剃胡子刀片。当我上完厕所被押送回来时,我巧妙地佯装跌倒在垃圾箱旁,趁押送者别过头去掩鼻避秽的一瞬,我把那刀片拾起,藏在了掌心之中。我打算在当晚的全所批斗大会召开之前,当他们来提我上场时,先高呼我想好的口号,然后立即用那刀片割断我的大动脉……

当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,我竟变得非常冷静,非常清醒,非常镇定。所以我竟可以久久地朝窗棚外望去,望着那条白漆的标语,望着那条窄窄的通道上空显露出的天空,和那些在空中翻腾的乌云……

啊,亲爱的!倘若宇宙间真有仙女,那你就是最神圣最美丽的仙女;倘若人世间真有奇迹,那你身影的出现便是最伟大最神妙的奇迹!

我永远不会忘记那金色的一瞬:你,突然出现在通道的入口,你在那入口处站住了。头上是阴鸷的乌云,腥风吹乱了你的短发,闪电照亮了你面前狭窄而恐怖的道路……你后来告诉我,你是混进我们单位来的,直到你走入那条通向囚禁我的小屋的通道之前,人们并不曾注意过你。当你来到通道口上时,你一下子便明白了——我正关押在尽头的屋中,因为有那条白漆的标语,因为有那样的监狱式的窗棚……

啊,当我发现你的身影时,先是猛地一惊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,随后,我的心就被痛楚地挤压着,血液一下子又仿佛沸腾起来。亲爱的,我看见你两眼盯住了那条白漆的标语。是走过那条标语,来到我的身边,还是退回去,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,再默默地混出研究所去?你内心里经历着一场伟大的斗争。啊,亲爱的,你很快地便做出了抉择,这是一种终生的抉择,一种无法更改的抉择,你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了……

啊,亲爱的,我数着你的脚步,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我真怕你中途停下呀!我又真愿你赶快转身遁去——因为我虽然处于极度的迷乱与兴奋之中,也还未丧失理智,我知道,你这时一定已经引起了外间屋那些值班者的注意,他们可都是些揪人成狂的家伙呀!

二十五步,二十六步,二十七步……那甬道怎么如此漫长!天上扯着闪,响着雷,只是还没有泼下雨来。你的头发和衣角都被吹得掀起来、舞动着,然而你坚毅而勇敢地行进!

那一共是八十七步。只要我身上还流淌着一滴血,只要我还存在着一丝意识,我就忘记不了这个数字:八十七!

你走完八十七步,来到了外间屋的看押者们面前。

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
“我来给叶荷夫送东西。”

“你是他什么人?”

“我是他爱人。”

一个炸雷响了过去。最初的一批雨点砸了下来。

沉默。

看押者惊呆了。他们都知道我并未成婚。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已有了对象。

“究竟是他什么人?!”

“我是他爱人。”

你的声音竟然那样平静,那样自然。

“胡说!他没有爱人!”

“他有。我是他爱人。”

暴雨泼了下来。我双手紧紧地握住窗栅。我震颤着,仿佛一股电流通过了我的全身。啊,我有爱人,我有人爱!我有人爱,我有爱人!

“你什么时候跟他结婚的?”

“我们还没来得及登记。我是他爱人。”

“他是现行反革命!”

“我给他送东西来了。不是许送东西的吗?”

雨下着。扯闪。闷闷的雷声。

沉默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李淑玉。”

“什么出身?”

“工人。”

“你哪个单位的?”

“红卫地毯厂。”

“你住哪?”

“东方红四条十号。”

“你为什么要跟现行反革命结婚?”

“我是他爱人。”

“你到这来,我们要向你们厂里的革委会反映。”

“是的。电话是四十七局8993。”

“你要检举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。”

“如果有,我一定揭发。”

“你要老老实实!”

“我给他送东西来了。”

“什么东西?”

“一斤蛋糕,一斤白糖。”

“你知道你这么干,会有什么后果吗?”

“知道。”

“你为什么跟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?”

“我是他爱人。”

“你为什么还不走?”

“我要跟他说一句话。”

“不行!”

“我只说一句话。”

“你要说什么话?不许订攻守同盟!不许进行反革命串联!”

“我只说一句话。”

沉默。

忽然,中间的门打开了,一位看押者粗暴地对我嚷道:“叶荷夫!你的臭娘儿们要跟你说句话!你他妈的老实点儿!”

我踉踉跄跄地迈出了门槛。你离我三米远,隔着一张桌子。你睁圆了眼睛,那么沉静,那么爱怜地望着我。我忘记了你的身影、你的面庞,只记得你那一双莹洁清澈的眼睛。啊,亲爱的,你这双眼睛永远照耀着我,永远滋养着我,永远庇护着我。我听见一个温柔而厚实的声音:“荷夫,你要活着,你别死!”啊,亲爱的,你就说了这么一句话,只有九个字。你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出去的,我又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回去的,我统统都记不得了,我只记得我扑到了我那肮脏的床铺上,放声痛哭了起来。我哭得胸膛一阵阵发紧发痛。我哭,是因为快乐。我快乐是因为我有人爱。我有人爱,所以我不必去死。我不必去死,所以我就变得真正清醒起来,我就觉得我那自杀的想法并不是勇敢而是胡闹——我要活着,我不死!我要活着,给他们的好世界上添一点缺陷;我不死,我要等着看他们的恶报!……

我活过来了。

我活得很好。

现在有许多人爱我。“我爱你的诗”,“我们爱你这样的诗人”,“请接受一个文学青年真挚的敬爱”,“我热爱你,就像热爱家乡的椰子一样”,“你教我懂了爱,我爱生活,爱祖国,爱乡亲,也爱你”,“我们的口号不仅应当是真、善、美,还要加上爱!我爱你这爱的播种者”……还可以从来信中摘录出更夸张、更过火、乃至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语言来。我得提防着被“爱”的狂涛淹死。

然而,我的爱情,是完全奉献给你的。

这很容易被解释为感恩报德。你一定也这样想过。我知道,你不需要我的报恩。我知道,你需要的是我真挚、持久、涤尽了功利性因素、深入骨髓而又莫可名状的那种爱情。我知道,我能做到的,心甘情愿,至死不渝。

据说人类越接近高度文明,便越允许旧爱的消亡与新爱的勃发,允许自由离异与自由结合,那时的道德观念和婚姻制度都是今天庸人所难以理解的。我祈祷这样的理想终能实现。然而生活在现实的时空中,我仍笃信这样的观念:爱情应当是坚贞不贰的。梁山伯与祝英台,罗密欧与朱丽叶,即使到了极度文明的社会,他们的爱情也将具有某种典范性质。真正的爱情,必是永恒的。

亲爱的,这便是我写给你的诗。它是写在永不凋谢的爱情之花的花瓣上的。

啊,亲爱的,你不要再那么忧郁,你看着我的眼睛,我也看着你的眼睛,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共同的宇宙,那里运行着万世不灭的星辰,在熠熠闪光,在凝聚着创造力,在孕育着新的生命……

1980年7月10日

写于北京垂杨柳:,,,

上一页
目录
下一章
A- 18 A+
默认 贵族金 护眼绿 羊皮纸 可爱粉 夜间